5.2.01

〔舊故事〕洋蔥湯

「咦,你買咁多洋蔥幹嗎?」阿豹剛進廚房,便見筲箕上放了十多個大洋蔥,奇道:「一直都沒聽過你喜歡吃洋蔥,為何突然轉了口味?還是用來僻殭屍呢?」

「趁空閒,我想試試弄洋蔥湯。」我笑笑,順手拿起了二個在水中沖洗著:「你有沒有興趣試味?」

「多謝先,不用喇。會有口氣…想起都驚。」阿豹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:「喂,砌洋蔥會刺眼喎,你唔怕咩?我還是出廳等你喇。」

其實,經過不斷改良後,新品種的洋蔥已不再引致食用者要受刺眼之苦;把一個一個的洋蔥切片,已不再是可憐兮兮的苦差事。

切著洋蔥,想起在北京留學的日子,結識了一個從美國來的華裔交換生,他叫阿治。煲洋蔥湯是他的拿手好戲。

那天,雖然飄著細雪,但一大班來自世界各地的交換生,一早便聚在阿治於北京西郊的祖屋中,為阿治慶祝的生日。

「咦?」我循著濃郁的香味行著行著,不知不覺去到後院,在廚房門口,碰巧見到阿治對著砧板流淚,著實嚇了一跳。「你是…」阿治沒有拭去淚水,反而問起我來。

「我叫阿梗;是阿碧的室友。」我看著他眼角的淚痕,尷尬地問道:「你沒事嗎?為何…」

「噫?」阿治頓時醒覺我看到他閃在眼梢上的淚珠,咪著眼,悄聲跟我說:「拜託你不要對人說啊,千萬千萬不要說見到我喊啊!可以嗎?」

「嗯,可以。」我說:「但,請不要傷心,我想,你把它說出來會好一點。雖然我什么也不懂,但有沒有什么地方可幫到你呢?儘管說出來吧!」

「這個…甭了,你知道也會哭的。」阿治抹抹汗,擠出一副無奈的表情。

「請問是什么?」我關切地問。在外地求學,最緊要與朋友互相照應。

「那么,你替我切了它吧。」阿治指著灶邊小竹籃上的洋蔥唱了個喏,得勝似的哈哈大笑著。

「原來你在切洋蔥。哼!」我知道被騙,裝出生氣的樣子。

「好了好了,你幫我一起切…一起哭吧!好嗎?」阿治一邊流淚,一邊笑著,樣子趣怪極了,連我也不禁大笑起來。

「好刺眼啊,你弄什么菜要切這么多洋蔥呢?」我一邊切著,一邊問。

「洋蔥湯喇。你喝過沒有?」阿治哼著歌,答道。

「沒有。」我搖搖頭。

「那麼,你喝過了,就一定會愛上它。」阿治肯定地說:「而且,對身體有益哩!你看,那些洋蔥尚算新鮮,喝湯的時候仍會感受到它的帶著的大自然氣息;若然存放太久才食用,那么就會失去了泥土的氣味,反而沾滿了人間的俗氣。喝起來也帶點怪怪的感覺。」阿治一邊愉快地哼著歌,一邊把佐料陸續倒進大鍋之中。他純熟地用大湯勺攪動著鍋中的牛油和洋蔥粒,跟我說道:「你看,當看到洋蔥粒都蘸上牛油後,就可以蓋上鍋蓋用慢火燉一個小時。」說畢,他便把火力調低。

「一個小時?」我詫異。

「是呀。不過,不是可立刻飲用,而是看到所有洋蔥粒完全溶解後,再加進一些佐料,如牛奶或乳酪,用慢火燉一會才可飲用咖。好多人飲洋蔥湯時會因個人喜好加些肉混在湯裡;但我就喜歡原味的洋蔥湯,感覺實在好多。」阿治一邊講解,一邊整備乳酪。

「噢,原來整洋蔥湯竟有這么多學問。你真的好喜歡飲洋蔥湯喎。」

「幾啦。或者是因為在美國時,媽媽時常煲給我喝吧。」阿治凝望著那大鍋子:「小時候,看著媽媽在流理臺前忙著砌洋蔥、砌牛油、備乳酪,攪拌啦、睇火啦,我就覺得幸福了。」

「嗯。」我見到阿治眼睛有點紅,但該不會是洋蔥的辛辣造成。

阿治沒有再說下去,反而把話題一轉,問起了我的事來。

「噫。好像夠鐘了。」阿治看看腕錶,然後站起來,把鍋蓋揭開,香味頓時濃罩著整個後院,我的心情不禁愈來愈緊張。阿治小心翼翼地用湯勺攪動著大鍋裡的洋蔥湯和新倒進的乳酪。

半晌,他盛了半碗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,彷彿,如某種儀式般慢慢品嚐。一盞茶後,他笑著對我說:「煲好喇。你也喝一口試試啦。你也有份參與煲湯嘛。」

我看著黃澄澄的洋蔥湯,原本打算囫圇吞棗地吞了事。但,看著阿治自信得意的表情,想起他煲湯時異常認真的態度,就不想令他難受。於是,我接過了阿治遞上的湯碗,輕輕呷了一口洋蔥湯,不禁大讚:「好好味呀!」

「咁,一陣要飲多幾碗才乖喇。」阿治忽然拍著我的臉,滿意地笑著。

「知道。哎呀,好刺眼呀。你…」阿治的手原來仍留有洋蔥刺眼的氣味。

我和阿治就這樣熟絡起來,慢慢地,我們由談洋蔥變成談戀愛。感情有了名分就會衍生好多磨擦,我和阿治也逃不過這個固有的定理,時常吵架;為了,竟是洋蔥湯和它的佐料。

每次跟阿治上館子,他必定要叫兩客洋蔥湯。起初,還能接受。到後來,我開始有意識地反抗。
他沒有強迫我,於是,兩客洋蔥湯終於變成一客。席間,他依舊興致勃勃地評審洋蔥湯的質素,甚至跟我說那一間館子的洋蔥湯好喝,那一間不合格。除此之外,我發覺與他竟沒有其他話題可說,他亦只會說洋蔥湯的事…漸漸地,我已提不起勁找新話題引他注意。

「好累,不如分手吧。」一天,我看著阿治在後院專心地洗著洋蔥,終按捺不住,說了。

「你說什么?」阿治放下手中的洋蔥,別過頭來盯著我。

「你很累,我也很辛苦。既然大家一起都不開心,不如分開吧。」我啞著嗓子說了。「你不喜歡我常喝洋蔥湯,我可以不再喝它;不要分開,好嗎?」阿治央求。

「原來你不明白。這根本不是洋蔥湯的問題,而是,我不希望我愛的人為了遷就我而迫於在生活上作出改變,反之我亦覺得自己要符合你的生活要求也感吃力。既然如此,為何不給予大家一個機會透透氣?」眼淚,不知何時已劃過臉龐。

「對不起。我不知道你這么辛苦。」阿治嘆息著:「那么,我們還是朋友嗎?」

「你呢?」我反問,在阿治面上吻了一下:「要好好保重身體。我要回學校了。再見。」阿治沒有再說什么,底著頭繼續洗淨洋蔥上的泥土。

我們竟可這樣平心靜氣地談分手。或許,我們實在太累了。

兩年的交換生生涯轉眼便過,我離開北京回到香港繼續學業。還記得在機場上,阿治給了我一壺洋蔥湯。「這個,給你的。」阿治微笑著:「上機後趁熱快點喝吧。」

「嗯。再見。你要常常寄電郵畀我。」我笑著跟阿治來個擁抱。

「再見。畢業後要過來美國探我呀。」阿治仍然笑得燦爛。

「一言為定。」我笑著:「還有呀,你煲的洋蔥湯真是好味極了。尤其是第一次和你一起煮的那一煲。」阿治聽了我這句說話,點頭笑了一笑:「多謝。」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治,亦是人生的最後一次。

阿治回國後不久,就因一場車禍賠上了一生…收到這個惡耗的時候,正是學期末趕論文的緊湊關頭。終於,論文的成績如我的心情一樣,一塌糊塗。


今天是阿治的生忌,我站在流理臺前,煲著阿治教授我的洋蔥湯,看著搗碎了的洋蔥粒,我哭了。